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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瓮中捉鼈

剑来 烽火戏诸侯 19752 2024-03-06 01:07

  从光阴长河中走出,青同定睛一看,疑惑道:“怎么没有直接返回镇妖楼,是宝瓶洲这边还有山神要见?”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不曾来过此地,只是有人临时起意,算是让我帮忙,来这边为他送客。”

  青同越发疑惑不解,谁能够对你指手画脚?

  遥见不远处波光粼粼,一片楼阁掩映在绿树中,依稀听到楼上数声悠扬清磬。

  陈平安说道:“我们去前边守株待兔。”

  走近了,是一处规模颇大的祠庙,榜额汾河神祠,门前有两株古槐,门外是一口大池塘,杨柳依依,绕水而栽。

  几匹青骢马系在柳荫中,又有一辆绣帏马车,停在祠庙墙根,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内眷,年老车夫穿着厚重棉袍,笼袖正打着盹儿。

  青同跟着陈平安步入祠庙,由于是大年三十,自然香火一般,暂时未见来此敬香的善男信女身影,唯见大殿外的廊道中,有几个道童装束的孩子,蹲在地上丢掷铜钱玩耍,见着了陈平安他们,也只是抬头一瞥,并不出声招呼。

  两侧有月洞门,要去祠庙后殿游览必经此处,陈平安站在大殿门槛外片刻,便走向月洞门那边,人影未见,先听一阵环佩声响,随后迎面走出两位花枝招展的女子,其中妇人挽朝云髻,斜着两枚翠翘,身穿一件素雅的纺绸大衫,身边那位妙龄少女,约莫是妇人的贴身婢女,着藕白衫系葱绿裙,穿一双略旧的绣花鞋。

  与二位同行的还有个老妪,穿件竹叶对襟道袍,手执玉如意,多半是这座汾河神祠住持庶务的庙祝。

  陈平安立即挪步让出道路。

  为首妇人目不斜视,径直走去了,妙龄少女与那香客男子擦肩而过时,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番,此人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瞧着倒是干净清爽,大致三十岁的年纪,就是与书上说的那种“顾盼不凡,丰神澄澈”,差得有点远了,算不得一位出色人物。

  不出意外的话,是个县城里边的贫寒士子,尚无功名在身,便来这儿烧香祈愿,好求个金榜题名。

  青同忍不住轻声问道:“我们是在等谁?”

  走出月洞门的这三位,显然都只是肉眼凡胎的寻常人。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陆沉。”

  青同脸色微变,实在是不想与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任何牵连,只是就目前形势看来,想要不与陆沉碰头都难了。

  宝瓶洲梦粱国,距离汾河神祠并不远。

  一个行走在山野小径的年轻道士,头戴一顶莲花冠,手中有几本不告自取的地方县志,抬头看了眼如飞鸟掠过的一条渡船。

  道法有深浅,眼力有高低,地上的道士看得见对方,渡船上的人却未能发现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身形轻巧,蜻蜓点水,一路飘荡远游,有那“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之感。

  这年轻道士稍作停步,再次抖了抖袖子,好似有千丝万缕的丝线浮现,或远或近,红尘万丈,此线名为因果。

  他伸出双指,轻轻一扯丝线,远处似有回响,动静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只是这位头戴莲花冠的道士,道法足够高,举目远眺,看中一人,便循着一份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淡薄道缘,来到这梦粱国境内,最终在一处山野村落的村口处,瞧见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年轻道士凑上前去,停步后,一个弯腰,一个抬头,双方对视片刻,孩子羞赧地低下头去。

  之前走了一趟豫章郡采伐院,与林正诚道别过后,陆沉没有直接返回青冥天下,反正白玉京有余师兄坐镇,出不了纰漏,如今天外天镇压化外天魔一事,又有师尊亲自收尾,要不是文庙催得急,陆沉真想在这浩然天下多待几年。

  方才御风遨游飞升天幕之际,陆沉突然道心微动,寻其根本,原来是在这梦粱国地界,似有一人一事,几乎同时触动心弦,他便改变主意,先去了一趟附近的云霞山,只是这次没有现身。

  耕云峰的金丹境修士黄钟侯,很快就会成为云霞山的新任山主了,云霞山如今因祸得福,已经有了一份宗门雏形气象,万事俱备,就只欠一玉璞了,旧山主绿桧峰蔡金简,耕云峰黄钟侯,都是有希望的,百年之内,宗门可期。

  只是下次与那位深陷情网不得出的黄山主喝酒,又得是猴年马月了。

  陆沉低头看着那个并无修行资质的孩子,开口道:“你倒也不怕生,约莫是贫道生得面善,妇孺瞧见了都心生亲近的缘故?对了,你会不会说大骊官话,最不济,能听懂官话?”

  孩子点点头。

  梦粱国与青鸾国,虽然都已脱离大骊藩属身份,但是大骊官话,如今就是一洲雅言,而梦粱国君臣推行雅言,可谓不遗余力,许多学塾的教书老先生,为此抱怨不已,一大把岁数了,不承想还要给那些年纪轻轻的县教谕当学生。

  陆沉蹲下身,说道:“贫道看你骨骼清奇,龙吟虎啸,有猛烈丈夫之大气象。”

  孩子一脸茫然。

  陆沉微笑道:“修道之士,就像那山上的茶树,野者为上,园者次之。”

  显然在陆沉眼中,如园中花木的谱牒修士,是不如那些山泽野修有灵气的。

  陆沉问道:“上过学塾吗?”

  孩子摇摇头。

  陆沉指了指孩子脚边,地上有些“鬼画符”,问道:“那这些是跟谁学的?”

  孩子老老实实回答道:“上山放牛,石头上边都有,会经常看到。”

  陆沉笑问道:“你家里还有牛可放?”

  孩子说道:“给村里人帮忙。”

  陆沉恍然道:“忙活半天,可以蹭顿饭吃?”

  孩子赧颜一笑,黝黑的脸庞,消瘦的身材,身上那件缝补厉害的破旧棉袄,靠着蹩脚的针线,才没有翻出棉絮。

  陆沉抬了抬屁股,伸长脖子,望向那座山头,既无山神,也无崖刻,却是块风水宝地,山中有一口清泉,久旱不干,久雨不盈。

  曾有个不知姓名的道士,在此修行。

  难怪会被蛮荒桃亭一眼相中,又被身在大骊豫章郡内的自己遥遥感知,此山道气,积淀已久,山中孕育有一条法脉仙缘,即将有那流溢而出的迹象了,故而每一次道气牵动山根水脉的震动涟漪,都宛如一声心跳。

  只是这种被誉为天地共鸣的心跳声,动静极小,却间隔极长。

  刚好被那位乘船路过的嫩道人撞见,不然就算是个飞升境,在这儿待上一年半载的,也只会将此山当成一处寻常的道场遗迹。

  陆沉小有意外,再掐指一算,便啧啧称奇,心知不俗。

  虽说在此地证道之人,练气士境界不高,离开山中那处石室洞窟之时,只是个金丹地仙,但是此人没有师传,也没有任何仙家机缘,只凭自悟就修出了一颗澄澈金丹,这种人,在山上被称之为“天地青睐,无运自悟”,要是福缘再好一点,成就还得更夸张。

  练气士多如牛毛,登山一途,如鲫过江,但能够走到山顶的得道之士,来来去去,终究是凤毛麟角,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显风流,又被风吹雨打去。

  陆沉叹了口气,站起身,朝那山中崖壁间的“洞府”,打了个道门稽首。

  显然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只不过陆沉的这个礼数,却不是因为对方是谁,而是对方做成了什么。

  慧剑挥时斩群魔,万里诛妖电光绕。

  依稀可见,当年有中年容貌的道士,名为吕喦,道号纯阳。

  在此结金丹,于山中留下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剑诀,静待后世有缘人。

  下山时,手携紫竹杖,腰悬一枚大葫芦瓢,头裹逍遥巾,背剑执拂,黄衫麻鞋,就此云游四方。

  这位不知名道人留下一句谶语:“异日此地当出金仙,他日闻钟声响处,乃得闻金炼之诀,炼阳神,完玉炼,结道果。”

  在山脚处遇到一个入山的采药人,问话不答,道人只说四字:“谢天谢地。”

  那个孩子见这位年轻道长如此作为,犹豫了一下,也面朝山中,有样学样,懵懵懂懂,行了一个大礼。

  陆沉见此情景,叹息一声:“与道有缘,与我亦然,难怪贫道会被你一线牵引至此。”

  山上寻常的仙府门派,对待修行一事,看中实打实的修行资质,毕竟万法无常,福缘一事太过虚无缥缈,难以揣度,但是久在山巅的大修士,却是重视缘法大过资质。

  而眼前这个孩子,虽无修行资质,却有一份慧根,就像陈平安的境况,后者本命瓷一碎,就等于手中无碗,接不住东西。

  陆沉与纯阳真人并不陌生,只是当年在白玉京,陆沉便推算不出吕喦的大道根脚。

  陆沉重新蹲下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答道:“只有个姓,没有名字。姓叶,树叶的叶。”

  “好姓氏,一叶浮萍归大海,果然我们仨,都有缘分。”陆沉笑道,“至于有姓无名一事,有好有坏,不用太过伤心。我认识一个朋友,他那才叫惨,长得那叫一个相貌堂堂,学问才情也好,修行更是厉害。孙道长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此人却是板上钉钉的垫底第十一人,凑巧次次都不用入榜,跟那雅相姚清是至交好友,他给自己取了一大堆充满仙气的道号,比那皑皑洲韦赦只多不少,你猜他的本名是什么?”

  孩子摇摇头。

  陆沉捧腹大笑:“叫朱大壮。”

  孩子看着那个年轻道长笑得都快喘不过气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有个这样的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再说了,好歹有名有姓的,多好的事情。

  至于那些听不懂的内容,孩子觉得像是在听天书。

  陆沉好不容易停下笑,揉了揉肚子,道:“不过如今晓得他这个名字的人,不多了,贫道凑巧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是市井屠子出身,登山修行之前,便有句口头禅:“活够一百年就可以杀了吃肉了。”

  等到此人得道,身居高位,也还是个秉性难改的火暴脾气,遇到不顺眼的人,不痛快的事,不过是将“百”字修改成了“千”。

  而且与人切磋道法的方式,在青冥天下都是独一份的,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我打死你,就是他先站着不动,任由对方轰砸术法,直到灵气耗竭,彻底技穷了,他才动手。

  而且只要对方不点头,他就不动手,所以有一场架,打了足足三百年,前者开始只是个仙人,硬生生在斗法途中,被打成了一个飞升境修士,结果经过三百年的朝夕相处,如影随形,硬生生被逼疯了。

  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

  陆沉捡了一根树枝,绞腕画符,笔摇散珠。

  神意出尘外,灵怪生笔端。

  陆沉一边“鬼画符”,一边随口问道:“知道自己是个傻子吗?”

  孩子视线低敛,神色黯然。

  只听那位年轻道长安慰道:“哪有傻子知道自己是个傻子的道理,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之前被某人路过此地,轻轻一拍孩子的后背,帮忙拍散了那些不堪重负的“旧账”,如老皇历翻篇一页,孩子好像就一下子开窍了。

  陆沉丢了树枝,拍拍手掌,微笑道:“傻子大致分两种,都可以视为白痴,首先声明,与你说好了,这不是一个贬义词,也不是一个褒义词。听不懂褒义贬义的意思?那么往简单了说,就是没什么好话坏话的区别,就只是一句家常话。”

  “一种就是以前的你,迷迷糊糊,就像独自做梦。这场梦,只有你自己知道,对梦外人事就一无所知了,所以会被梦外人当成一个傻子。”

  “还有一种白痴,就是修道之人,也就是书上所谓的山上神仙了。他们为了证道长生,追求寿与天齐,不得不摒弃了我们生来就有的七情六欲,与之交流者,唯有天地道法,再不是身边人了。在贫道眼中,这是一场天下共梦,所有人都在做同样一个梦。既然是生而有之,那么摒弃情欲,此事即是‘天予不取’。当然了,也有人视为一种还债,唯有债务两清,才能清清爽爽迎接天劫。因为在这些人看来,破境的天劫,就是老天爷放租多年要收利息了。”

  所谓的天生道种、仙胎,几乎都有一种共性,那就是……不近人情。

  许多自幼就登山修行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带有这份仙气,眼神是冷的,气质是冷的,骨子里是冷的。

  远离红尘,离群索居,在那方丈之地,或一张小小的蒲团,或一座小小的心斋,修个金枝玉叶,炼个肝肠如雪。

  能够将天下修道之士都说成是白痴的,估计真就只有陆沉了。

  反正他从来不怕被打。

  陆沉挪了挪屁股,又将先前丢出的树枝捡回来,在地上写了一个字,“郎”,稍作犹豫,又添了一个字,“觉”。

  陆沉笑问道:“你觉得哪个字更有眼缘?”

  孩子神色认真,低头看着那两个字,不愿说谎,抬头后,一脸难为情道:“看着都好。”

  又认得两个字了。

  陆沉哎哟喂一声,笑道:“很好很好,名字就是叶郎,将来踏上修行路,连道号都有了,就叫后觉。”

  都是槐安未醒人,只看大梦谁先觉。

  “睡觉之觉,觉醒之觉。不同口音,一个字,两种意思。”陆沉拎着树枝,指了指那个“觉”,微笑道,“只凭这个字,咱们就要给老祖宗磕一千个响头。”

  眼前这个孩子,让陆沉很难不想到那个泥瓶巷少年。

  想必对他们来说,清明节上坟,中秋节赏月,大年三十年夜饭,都是三大心关吧。

  陆沉叹了口气:“江山风月,本无常主,今古风景无定据。只有古树,只见大树。我们又何曾听说古草,见过大草?”

  “草木秋死,松柏长存,这就是命。芝兰当道,玉树生阶,这又是命。人各有命,随缘而走,如一叶浮萍入海。”

  孩子眼神光彩熠熠,听是全然听不懂的,只是觉得听着就很有学问,好像比村塾里边的教书先生还要有意思,故而十分仰慕,轻声问道:“道长,你懂得这么多,是当过学塾先生吧?”

  陆沉连忙摆手:“当不来,当不来,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你只是在家乡蹭吃蹭喝,我不过是在异乡骗吃骗喝,道法浅薄,岂敢以先生自居。”

  如果只是传道授业解惑的那种先生,当然不是陆沉当不来,只是不屑为之。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各有主人,只有三掌教陆沉,几乎从不为谁传道,只喜欢走门串户,去别处旁听。

  偶有例外,可惜不足为外人道也,却是那头戴莲花朝北斗,吾为星君说长生。

  只是陆沉对“先生”一语,自有注解。三花聚顶仅是真人,五气朝元才是天仙。先生,却是先天地而生。

  孩子问道:“道长叫什么名字?以后我能不能去找道长?”

  受人恩惠,总是要还的,能还多少是多少,而且只能多不可少。

  至于这个道理是怎么来的,孩子从没想过,也未必会去多想。

  陆沉会心一笑。

  何谓道,何为理?就是我们脚下行走无形之路,口不能言却为之践行之事。

  所以与人说道、讲理,才会那么难,只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沉笑道:“我的名字,可就多了,‘买椟还珠’的郑人,‘滥竽充数’的南郭,‘遍身罗绮者’的罗绮,‘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幸忧,‘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的陶者,不过今天呢,贫道的名字,就叫徐无鬼,大年三十嘛,很快就要辞旧迎新了,讨个好兆头,希望天下再无一只孤魂野鬼,天外天那边也无一物,生有所依,死有去路。而且徐无鬼这个名字,是贫道编撰的某本书上的一个人物,晓相术,精通相马,最擅长挑选千里马了。农夫下田,商贾挣钱,徐无鬼相马,都要起早。”

  孩子被年轻道长的这番言语,给结结实实震惊到了:“徐道长还写过书出过书?!”

  村塾先生们都只能教书呢。

  陆沉扬扬得意,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好说好说。”

  遥想当年,有一种差不多的眼神,原来道长除了摆摊算卦坑钱,还会开药方?

  可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不堪回首的书简湖,大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徘徊不去的泥瓶巷。

  唯有落魄处是吾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对桃花醉脸醺醺,泪水稀里哗啦。

  “天打雷,轰隆隆。”陆沉微笑道,“抬头。”

  言出法随,空中蓦然响起一声晴天霹雳。

  孩子被吓了一跳,闻言茫然抬头,望向这位年轻道长。

  陆沉双指并拢,轻轻一敲孩子眉心处,嘴上念念有词。

  如同为这个孩子开天眼。

  从这一刻起,这个姓叶的乡野孤儿,大概就算正式走上修行路了。

  只等自己离开后,他再学了地上那道符箓,那么他今后的一双眼眸,如得了一门望气术神通,可以看得清楚他人的祖荫阴德与福报气运,比如市井流传的老话,说一个人气数已尽,即是此理,形容一个人鸿运当头,也是如此。

  陆沉再手腕拧转,双指一搓,如点燃一炷清香,孩子头顶即香炉,好像敬奉那头顶三尺神明。

  这是陆沉赠送给孩子的一张护身符,一张天书符箓,如同赐名无鬼。

  陆沉蹲在地上,双手笼袖,身体前后一下一下摇晃,微笑道:“以后哪天离开家乡了,就去找一个叫神诰宗的山头,等到见着了那个叫祁真的道士,你就说是陆沉让你登山的,让他传授你仙家术法。”

  孩子点点头,只是又好奇问道:“道长又改名啦?”

  陆沉站起身笑道:“三日宴,百日宴,终究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孩子好像有千言万语都堵在嘴边,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想起先前那个礼数,与这位学问恁大还曾出过书的年轻道长,再次行了个道门稽首。

  陆沉站在原地,受了这份礼后大步离去,头也不回,只是与孩子挥手作别。

  只见他左右张望几下,走到村边,一个弯腰,将一只鸡抄手而起,揣在怀里,飞奔离去,几下工夫就不见人影了。

  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孩子,那道长偷了鸡就跑,自己算不算是帮忙望风之人?

  镇妖楼,梧桐树下。

  这青同真身,姿容俊美,雄雌难辨。

  出窍阴神,便是跟在陈平安身边的那位,头戴幂篱、身穿碧绿法袍的模样,身姿婀娜,也难怪会被误认为是一位女修。

  而另外一副阳神身外身,则是满头白发魁梧老者的相貌。

  此处青同收拢了阳神,至于出窍远游的阴神倒是享福了,当下在穗山那边吃过了一碗素面,只是不知为何,多跑了一趟汾河神祠。

  青同闲来无事,双手反复拧转鬓角一缕青丝,发现小陌一直保持那个抬头姿势,双手按住横放在膝的绿竹杖,怔怔望向天幕,好像那份思绪一直朝着天幕蔓延而去,心神沉浸其中。

  青同很有自知之明,不认为小陌是将自己当成了朋友,才会如此分心,以至于连那尊法相都显得有几分呆滞。

  这就说明,小陌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对如今担任陈平安死士的小陌来说,眼下能有比护道更重要的事情?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镇妖楼之外,有强敌试图窥探,伺机而动,并且是连青同都无法察觉到蛛丝马迹的那种大修士。

  二是,小陌陷入了一种类似破境契机的灵犀境地。

  小陌确实是在神游无穷远,这位万年之后身处人间的妖族剑修,想到了万年之前的诸多画卷,或惨烈壮观,或古怪诡谲,或神异万分,画面最终定格在那座还算熟悉的飞升台,神思所至,小陌如同故地重游,沿着那条道路,视线一直攀升而去,最终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个念头。

  我在此递出一剑,就等于铺出一条道路。

  最终这条剑光,就是登天之路。

  这份剑气之长,在我酣睡于明月皓彩之中的后世人间万年,应该从未有过?

  故而这就是一条自己跻身十四境的道路。

  小陌有此心念之后,愈发坚定,人身小天地之内,便是异象横生。

  根根筋骨如山岳,千山拜草庐;条条血脉如江河,浩荡百川流。

  各大气府、经脉、剑气、剑意,都开始有那天地共鸣的迹象,“道路”,就是剑道,就是大道。

  一粒芥子心神的小陌,来到一处自身天地的空虚境界中,不再是那黄帽青鞋的装束,而是如外边的法相,手持一剑。

  一旦踏足此路,走此大道,就意味着小陌没有回头路了。一旦失败,后果极重,一着不慎就会重伤根本,甚至有可能直接跌境。

  这就是为什么飞升境圆满的山巅修士会将一步之隔的十四境视为天堑,也是为什么会有一些名动天下的大修士闭关闭关,就再无出关之日了。

  不然就是像那韦赦,破境不成,道心蒙尘,从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飞升境修士,哪个没有大毅力,道心之坚韧,超乎常人想象。

  委实是此道,不同于寻常的登山路。

  青冥天下的那位道号复勘的女修朝歌,还有那个陈平安曾经在河畔议事中见过一面的女冠,名为吾洲,道号太阴的。

  吾洲的合道之法,曾被吴霜降称之为“炼物”,又被陆沉比喻为“支离”。凶险程度,旁人只是听说便能知道。

  她们之所以会被误认为已经不在人世,就在于闭关太久。

  但是就在此刻,小陌的心湖之中,突然响起一个嗓音,对方先喊了小陌的一声真名,然后说道:“喜烛道友,晚了,恐怕你得换一条路走才行。”

  对方继续说道:“其实比那先行一步的某位剑仙,你晚了没多久,也就相当于山中人打个盹的工夫,甚为可惜。好个‘倚天万里须长剑’。”

  小陌虽然已经知晓对方的身份,却仍是问了两个问题。

  “此人已经十四境,还是尚未十四境?”

  “此人是否与我家公子是山上好友?”

  如果对方不是公子的好友,或是尚未真正跻身十四境,我小陌管他是否一只脚跨入十四境的门槛。

  即便对方已经是十四境,无妨,那我们就来一场大道之争,双方等于遥遥问剑一场。

  结果那人笑道:“实不相瞒,他已经是十四境了,只不过数座天下暂时只有三人知晓,而且此人恰好与陈平安还是忘年交,喜欢称呼陈平安为陈小友。”

  小陌当然不会认为对方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先与那位可算半个“故人”的存在,由衷道了一声谢。

  既然率先走出这条道路并且已经成功的,是那位玄都观的孙道长,那么小陌就只好换一条道路了,不然就只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两败俱伤。

  小陌叹了口气,只得强行压下那份气势磅礴的大道气象,收起一粒心神,退出小天地。

  黄帽青鞋的小陌,双手按住横放在膝的绿竹杖,脸色微白,喉咙微动,硬生生咽下那口鲜血。

  青同神色惊恐,道心震颤不已,问道:“怎么回事?!”

  难道就在这镇妖楼,就有强敌隐匿其中,自己却浑然不觉?而且此人还伤了小陌?

  小陌原本懒得搭话,只是一想到对方阴神还处于与公子联袂神游的境地,这才开口说道:“至圣先师就在此地盯着我们。”

  难怪先前会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却找不出半点痕迹。

  整座天下就是一人之道场,加上这位读书人又是十五境。

  远古天庭,五至高,俱是后世练气士眼中的十五境。

  结果那场水火之争,导致其中两位至高神灵的金身出现了裂缝。

  持剑者叛变,使得披甲者如独木支撑将倾之厦。

  但是所有亲身经历过或是作壁上观也算亲眼目睹过那场战事的修士,都心知肚明,唯一的真正变数,其实只有一件事。

  天庭共主,不知所终。

  在那场“翻天覆地新人换旧主”的大战中,这位天上天下的至高共主,从头到尾,竟然都没有现身。

  而昔年天下,也有一个流传不广的说法。

  那位存在的境界,可能是在十五境之上。

  汾河神祠那边,陈平安与青同所看景致,各有侧重,所以就各看各的,分出了先后。

  等到青同逛完了诸多殿阁,却发现陈平安已经不在这座河伯祠庙内。

  走出祠庙大门,青同见一袭青衫,在那大池边的柳荫下,坐在一条小竹椅上,开始抛竿垂钓了。

  青同走过去,问道:“还有竹椅吗?”

  陈平安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小点声,再手腕一拧,多出一条青竹小椅,递给青同。

  青同坐在一边,压低嗓音,疑惑道:“这是?”

  陈平安微笑道:“静待天时。”

  见青同一头雾水,陈平安便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暂作水观。”

  青同便凝神望向水面,池水如镜,镜中显现出一处破败不堪的府邸,画卷中,人影幢幢。

  这是一种不算如何高明的地仙手段,掌观山河神通。

  在村落与孩子分别后,怀中鼓鼓囊囊的陆沉,一个冲天而起,悬停空中,踮起脚尖,朝城内那边眺望一眼。

  咦,竟有些许污秽煞气和神仙斗法的迹象,莫不是一栋鬼宅?

  不晓得今儿贫道叫徐无鬼吗?

  好好好,要是你们好好商量,就井水不犯河水,要是连个灶房都不肯借与贫道,那就怪不得贫道替天行道一次了。

  陆沉又看了眼那个姓叶的孩子,将来到了神诰宗,说不定可以与秋毫观那个叫阿酉的小道童做个伴儿,一起修行,一起长大,处久了,就是朋友了。

  双月为朋,在这只有一轮明月的浩然天下,何等稀罕,所以要越发珍惜真正的朋友嘛。

  陆沉一步跨出,直接来到一处传闻闹鬼的凶宅门外的街道,再掐指一算,晓得了附近地界名为悟真坊,大宅曾是一处吕公祠,朱红大门,蛛网密布,此处早就断了祠庙香火,被拆毁重建为私人宅邸,之后又屡遭变故,多有鬼物作祟,最终大半房梁木材,都搬去了城外的汾河神祠,门口仅剩一只石狮子。

  石狮子的脖颈之上,还有一连串细微坑洼,好似珠子烙印。

  此地竟然是供奉那位纯阳真人的祠庙旧址,倒是一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陆沉叹了口气:“纯阳道友啊纯阳道友,原来当年在白玉京,咱俩是同为家乡人,同逢异乡处。如今你久不在浩然家乡,好不容易有座祠庙,不料竟然沦落至此。也好,就当贫道今儿略尽绵薄之力,为你祠庙增添一点香火气。”

  只是不知这吕喦,如今身在何处,青冥天下那边也很久没有吕喦的音讯了。

  陆沉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玺材质的符箓,嘴中默念着“天灵灵地灵灵,神仙显灵我就行”,后退数步,单手作气沉丹田姿态,轻喝一声,健步如飞往前跑去,一个脚尖点地,高高跃起,结果刚好只能踩在墙头之上,几次摇晃都没能站稳身形,一个后仰,重新落在街上,亏得当下这条街上冷清无人,瞧不见这一幕滑稽场景。

  只见那手持一张黄色符箓的年轻道士,又尝试了两次,终于一屁股蹲在墙头上,起身后沿着墙头一路猫腰,蹑手蹑脚而走,翻越一处屋脊,伸长脖子,见着了一场凶险万分的厮杀。

  几位看似师出同门的野修,各展神通,正在缠斗一名脸色惨白的红裙妇人,依稀可见她脖颈系有一截绳子,约莫是个吊死鬼了。

  只见黑烟滚滚,却被那帮前来斩妖除魔的神仙老爷们凭借高妙术法一一打散,大体上属于打得有来有回,一方丢出道法仙术,一方还以鬼祟伎俩,精彩纷呈,可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陆沉悄悄坐在屋脊那边,偏移视线,后院内有一本牡丹,从别处移植而来,历经数朝,成精炼形,道龄不小,约莫是此地的半个主人了。

  她领着一帮冤死鬼,恐吓阳间人,占据了这处大宅邸,看样子倒是没什么作孽的行径,至多就是拐骗那些夜不归宿的青壮酒棍、更夫之流,将他们魇了,领来此处云雨一场,偷些阳气,天明时分再丢出宅子。

  也难怪汾河神祠那边的水神,对这栋大有来历的宅邸里发生的一切,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没有做出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举动,二来想要压胜这处“鬼宅”,就得调兵遣将,等到双方彻底撕破脸皮,放开手脚打起来,至少这座县城就要保不住了。

  而且以附近城隍庙和山水神灵的本事,和他们麾下那点兵马,估计真要较上劲,只会气势汹汹问罪而来,灰头土脸打道回府。

  院中人鬼斗法,竟有一人眼尖,瞧见了屋脊那边鬼鬼祟祟的陆沉,顿时破口骂道:“那小牛鼻子,竟敢来这里跟大爷抢生意?!赶紧滚远点!”

  只见陆沉大义凛然道:“自古斩妖除魔,道人见者有份,何况贫道天生一副铮铮铁骨,侠义心肠……”

  那人大喝一声:“聒噪!”

  便有一记飞镖从袖中掠出,好个快若流星,镖尾撞向那婆妈道士的额头,只听哎哟吃疼一声,道士便已中招,后仰倒地,在屋脊一路翻滚,不见了踪迹。

  院内那脖子被绳索缠绕的女鬼,翻来覆去就那几招鬼法,对方却是人多势众,而且那拨修道之人又是男儿身,本就满身阳气,聚拢在一起,气势就显得颇为雄壮,她便逐渐落了下风,扭头喊道:“妹妹快来助我!”

  很快就又有一股青烟飘荡而来,凝为女鬼身形,同样是个妇人,满头青丝不挽髻,如水草胡乱飘荡,估摸着是个溺水身亡的可怜人。

  陆沉已经找到了一处灶房,一脚踹开了屋门,准备生火煮饭,做人不能亏待了自己,贫道得在这边吃过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再去青冥天下,白玉京那边可没这讲究,仙气道风太多,人味儿太少。

  陆沉见那砧板等物俱全,便从袖中摸出火折子,找到了吹火的竹筒,坐在一条板凳上,嘀嘀咕咕道:“这还是大白天的光景,鬼宅的正主儿都还没出场呢,等到黄昏日落,你们要是没有贫道帮忙,还怎么打?到时候就算你们跪在地上喊着救命,都得看贫道吃没吃饱有无力气了。”

  来时路上,陆沉发现后院有两棵绿荫极浓的大槐树终日不见天日,而灶房不远处,就有一栋小楼,草深一尺,楼内放着几口棺材,棺材板都打开着,都是些没有葬身之地的枯骨,反正陆沉也不忌讳这些,不然三掌教的七心相之中,岂会有一位白骨真人?

  这时有人斜靠灶房的屋门,是个娇滴滴的少女,娇靥红晕,姿态妍媚。

  少女抿了抿鲜红嘴唇,轻轻拍掌,喂了一声,提醒那个年轻道长有人来了,然后眯眼而笑道:“你这位小道长,算不算艺高人胆大,都敢来这儿开灶做饭。都说找死也要找个好地方,你是怎么想的?是那些骗钱的志怪神异、艳情小说看多了,想着有一场艳遇?”

  “这位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了,差点吓死个人,真以为吓死人不偿命啊。幸好小道我是个有仙法傍身的,胆子也大。”

  陆沉笑呵呵言语,坐在小板凳上,转过身,抬起手中那根竹筒,指了指贴在灶房门上的黄纸符箓,望向那个牡丹成精的少女。

  开窍炼形,仗着一桩机缘和自身八九百年的修道岁月,在附近郡县也算无敌手了,她倒也不算作威作福,就是帮着那几个女鬼续命罢了,而且做事留一线,不然那几个女鬼姐姐稍稍心狠一点,就那么一张嘴,或是多扭几下腰肢的,那些个在这边风流快活一番的青壮男子,恐怕就要只剩下一副内里空空、阳气涣散的皮囊了,即便被丢出鬼宅,亦是命不久矣。

  那少女伸手就想要去摘下那张材质寻常的符箓,只是指尖一触及符箓,就有一阵钻心疼的灼烧之感,她打了个激灵,立即收手,她掂量一番,秉持一个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宗旨,嫣然笑道:“只要你今天别多管闲事,去留随意。院内那几个,我又没招惹他们,他们闯入道场找我的麻烦,明摆着不是那种善罢甘休之辈,既然一个个的着急投胎,就怨不得我顺水推舟送他们一程。”

  陆沉见状,满脸得意神色,哈哈大笑道:“如何,知道厉害了吧?此符可是小道的看家本领之一!就问你怕不怕吧。”

  少女扯了扯嘴角:“敢问这位仙长,姓甚名谁?道龄多少?”

  陆沉一脸嫌弃表情:“懂不懂规矩,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不过看在‘仙长’这个称呼的分上,小道倒是可以为你泄露一二天机。”

  少女点头道:“洗耳恭听。”

  年轻道士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这才挺直腰杆,朗声道:“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间一丈夫,风骨凛凛真豪杰,散淡野人性孤僻,平生只住高山巅,朝餐云霞夜饮露,神清气爽最磊落。百年面壁无人知,金乌火裹旋金丹,结了金丹起炉鼎,炼出阳神游玉京,学仙学到婴儿处,月在寒潭静处明,海底天心呼吸到,扶摇直上谒天庭。已忘证道几千年,天边青鸟空中云,也可缚,波底蛟龙水中月,也可捉,到头来竹篮打水,荣枯一梦,蝼蚁槐中……”

  少女一开始还聚精会神竖耳聆听,很快就听得抬手打哈欠,搁这儿说书呢。

  可这些文绉绉酸溜溜的话语,好像也不太押韵啊。

  陆沉好像看出她的心思,大言不惭道:“姑娘你意思懂了就行,这就叫得意忘形,至于押韵不押韵,都是次要的。”

  少女蓦然厉色道:“我改变主意了,本以为只是看着你烦,没想到是听着更烦,恕不留客,速速离开此地!”

  “别改主意啊,贫道姓徐名无鬼,至于道号嘛,山中资历尚浅,山外历练不久,未能积攒出个三千功德圆满,暂无道号。”陆沉也急眼了,“此外贫道这一脉,又有个规矩,言祖不言师。所以你要是询问小道的师承,道统法脉一事,恕贫道无可奉告。”

  少女听到这里,收敛怒容,只是嗤笑一声:“那就是师承一般,即便搬出了师尊名号,也吓不住人呗。”

  陆沉好似恼羞成怒道:“吓不住人?鬼都给你吓死!”

  少女瞥了眼对方的道冠,摆摆手:“走吧走吧,就别在这凑热闹了,要不是看在昔年一桩道缘的面子上,你今儿至少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非要让你长点记性。既然道法微末,术法不济,就别以为有点师门靠山,就可以到处乱串门了。人外有人,你迟早要吃大苦头的。”

  少女秋波流转,一手指了指年轻道士的头顶道冠,一手掩嘴娇笑道:“小道士,还跟我在这儿装蒜,假冒高人,怎的,想着等会儿打不过了,就赶紧搬出师门,好镇住姑奶奶我?那你晓不晓得,我与你家祖师爷,还是老相好。”

  “老相好?!”只见那唇红齿白的英俊道士,闻言如同挨了一道雷劈,双眼无神,喃喃道,“贫道怎么不知道?!”

  “你又怎么会知道,大几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了,离开此地,回到山中道观,有兴趣就去翻翻谱牒,仔细找找看,上边有无一个名叫钱同玄、道号龙尾山人的家伙。这个没良心的,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玩意儿,嫌我出身不正,不敢带回山去。我是草木成精又如何,中土神洲龙虎山的那座天师府,不也有一座狐仙堂,她出身还不如我呢。”

  少女眼神幽幽,翻过了旧账,便有些意态萧索,挥挥手道:“行了行了,我早就知道你来自那个高高在上的神诰宗,否则也不会头戴这种道冠了,你的道士身份,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不是那些孤陋寡闻的山野精怪,知道你们这一脉的道士,又非那儿的正宗,跟那位祁天君,根本就不是一路道士,香火凋零得一塌糊涂,在神诰宗混得一年比一年惨淡,早就只能靠着贩卖私家度牒来过日子了。”

  陆沉也叹了口气:“还真被姑娘说中了,是那一年不如一年的惨淡光景。”

  少女说道:“还不走?真以为门上一张破符,就能够挡住我?”

  陆沉笑道:“老话说帮人就是帮己,出门在外靠朋友,小道只是借个地方吃顿年夜饭而已,说不定可以帮你躲过一劫。”

  说到这里,陆沉笑嘻嘻道:“这‘老话说’与那‘常言道’,不管后边是什么内容,我们最好都得听上一听啊。”

  少女讥笑道:“小道士,你知道姑奶奶我是什么境界吗?”

  陆沉一脸震惊道:“莫不是一位神华内敛、深藏不露的元婴老神仙?”

  少女一时气急,因为她是个金丹地仙。

  城外那座汾河神祠的河伯,以及郡县城隍庙,都只将她误认为是一位观海境的草木精怪,故而她一直名声不显。

  主要是梦粱国有两座山头仙府,让她忌惮万分,若非有张隐蔽的傍身救命符,她早就被仙师拘押到山中圈禁起来了。

  在这“凶宅”之内,女鬼自然是有的,不过真正镇压的邪祟,是一只老金丹鬼物,除了道行极高之外,用心更是极为阴险,早年正是它暗中谋划,通过阳间官员之手,将吕公祠拆掉,占据了这块风水宝地作为道场,想要凭此跻身元婴。

  甚至故意将一株牡丹移植到此,凭借花香,遮掩它身上那股腥臊无比的煞气,而当年那个叫钱同玄的负心汉,之所以会在此地驻足,就是发现了宅邸的不对劲,为了降服这个为祸一方的鬼物,先结下一座大阵,防止殃及无辜,再与金丹鬼物厮杀一场,不惜打碎两件本命物,伤及大道根本,才将鬼物镇压在地底深处的一座密室内,用符箓将其封禁起来,说是回了神诰宗,就会请山中长辈来此铲除这个祸患,只是不承想,他这一走,就再无重逢之日了。

  这么多年,几乎每过几年,她就要用一道从道士那边学来的符箓之法,在地底深处的密室门口添加一张符箓,层层叠叠,旧符消散,又有新符张贴。

  只因为符箓一道,门槛太高,她只算略有几分修行天赋,又不得真传,所以就只能靠量取胜了。

  曾几何时,花前月下。天上星河转,人间珠帘垂。住山不记年,赏花即是仙。

  言者只是说在嘴边,听者却要刻在心里。

  陆沉怀抱烧火的竹筒,眼神柔和几分,笑道:“外边的阵仗不小,那拨野修此次登门,志在必得,姑娘你也察觉到了?对方已经祭出了杀手锏,能够请神降真,虽说是两位苟延残喘的淫祠神灵,但是对付你手底下的那三位女鬼姐姐,显然是绰绰有余了。再说了,你这个金丹,护得住自己的真身,守得住那堵门吗?反正贫道觉得很难。”

  少女神色微变,就要前去救援。

  不料陆沉只是吹了一口气,灶房门上那张黄纸符箓随之飘落,刚好落在了少女肩头。

  少女仿佛被贴上了一张定身符,堂堂一位金丹地仙,不管如何运转金丹驾驭灵气,竟是始终无法挪动半步。

  陆沉脸贴着竹筒,看着那个心急如焚的少女,微笑道:“急什么,看好戏就是了。贫道这个人,别的不多,就是山上朋友多,巧了,今儿就有一个。”

  先前身上牵动的两根因果线,一人一事,一粗一细,后者便是那个孩子,而前者则是一个旧友。

  此人原本赶路并不匆忙,这会儿已经察觉到端倪,开始风驰电掣御风远游来此了。

  少女纹丝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道士,开始忙活一顿年夜饭,手脚麻利,娴熟得像是个道观里边专门烧菜的。

  做人不能亏待了自己。

  两壶酒,还整了三个硬菜,一锅炖老母鸡,一锅冬笋炖咸肉,一大盘清蒸螃蟹。

  陆沉又从袖中摸出了一套粉彩花卉九攒盘,盘中摆满了荔枝,不是新鲜荔枝,是那荔枝干。

  笋为菜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

  四位尤物,一桌齐全了。

  汾河神祠外,水池边,陈平安一直没有渔获。

  青同看着水中那幅画卷,讶异道:“竟然是他?”

  照理说,此人绝对不该现身此地。

  难怪陆掌教会往这边赶来,原来是叙旧来了。

  陈平安笑道:“你又认得了?”

  青同没好气道:“此人既是隋右边的授业夫子,又是她的武学师父,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再说了,此人还是那位曾经走在邯郸道左,被纯阳真人顺势点化一番的“卢生”。

  陈平安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他离开藕花福地后,选择在云窟福地隐姓埋名那么多年,所谋何事?”

  青同摇头道:“与老观主有关的事,我不敢多说。”

  陈平安便换了一个问法:“关于道教楼观派的香火传承,以及‘邵’这个姓氏的始祖宗族、郡望堂号和迁徙分布,你手边有没有相关记录?”

  青同说道:“还真没有。”

  金顶观的道统法脉,源于道教楼观一派,曾有道士于古地召亭,结草为楼,观星望气。

  而楼观派的首任守观人,刚好姓邵。

  这个守观人身份,类似如今佛门寺庙的首座,地位仅次于住持。

  崔东山一开始猜测倪元簪躲在云窟福地,是为了将那颗金丹送给昔年嫡传弟子之一的隋右边。

  那么昔年画卷四人当中,隋右边舍了武道前程不要,一到浩然天下没多久,就一意孤行,转头跑去练剑,也就说得通了。

  但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隋右边不是那个老观主预定的得丹之人。

  之后姜尚真便误以为倪元簪是打算将此金丹,赠送给那个与老观主极有渊源的北方金顶观,决定要拦上一拦,甚至还直接与老舟子撂下一句狠话,只要邵渊然赶来黄鹤矶取丹,他姜尚真就让那位大泉王朝的年轻供奉,死在倪元簪眼皮子底下,可如果老舟子敢去送丹,他就会让邵渊然有命丹成一品,补全一副功德无漏身,偏偏没命顺势跻身元婴境。

  陈平安笑问道:“关于那颗金丹的旧主人,青同道友总能说上一说吧?”

  青同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拣选一些能说的老皇历,缓缓道:“这位道友,真身是天地间的第一只仙鹤,据说还是一位只差半步的十四境大修士,陨落之前,准确说来,是在闭关之前,走了一趟碧霄洞落宝滩,闭关失败后,便留下了一颗完整金丹,老观主就像是在代为保管。”

  青同是看在“郑先生”的分上,才愿意多说一些花钱都买不来的内幕。

  陈平安纠正道:“说是‘看管’,可能更准确些。”

  因为这颗远古遗留金丹,并不在老观主手上,而是位于云窟福地的黄鹤矶崖壁间,与一座观道观隔着半洲山河,算是离得很远了。

  而这颗金丹,完全可以视为一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宝,并且在仙兵中,属于极为珍稀的那一类。

  而其根源就在于“生长”二字。

  能够不断锤炼,继而提升品秩。

  如人之修道,依次破境。

  想到这里,陈平安突然说道:“好像‘长生’二字,颠倒顺序,就是‘生长’。”

  只是青同现在最头疼这些空话大话,想吧,注定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不去想吧,又好像会错过什么。

  修士金丹的品秩高低,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一位地仙的大道成就。

  与老百姓所谓的三岁看老是差不多的道理。

  当然并不绝对,特例总是有的,但是常理之所以是常理,无非就在于难有例外。

  就像陈平安自己,之前一直不被看好,就在于本命瓷破碎,早早被看“死”了。

  之后却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陈平安问道:“为何姜尚真会与倪元簪‘借剑’?”

  在云窟福地,姜尚真曾经说过一句“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只是倪元簪矢口否认此事,而且神色不似作伪。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年他之所以会去藕花福地虚耗光阴一甲子,就是打算帮助陆舫跻身甲子一评的天下十人之列,最好能名次靠前,然后就可以让挚友陆舫顺势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青同默然。

  此事当真说不得。一旦说破了天机,青同担心老观主会翻旧账,这位碧霄洞主的小心眼与不饶人,曾经是天下公认的。

  陈平安想到姜尚真评价倪元簪那句“你这个人就是剑”,忍不住笑了笑,自家周首席,就是会说话……

  青同沉默许久,估计也是担心被身边这位记仇,试探性道:“稍后见着了卢生,你自己问问看?”

  陈平安说道:“有什么难猜的,倪元簪在藕花福地,其实就可以视为半个练气士了,他开辟出的一条崭新道路,是‘以身炼剑’。”

  姜尚真说过,倪元簪精通三教学问,看书无数,只是被藕花福地的大道压制,致使一颗澄澈道心只是有了个雏形,最终被老观主“请出”福地。

  何况陆沉也曾泄露天机,说了女冠吾洲的成道之路。

  青同佩服不已,不愧是白帝城郑居中,真敢想,真能想,难怪会纠结那个“我是不是道祖”的荒诞问题。

  青同问道:“听说喜好此道的渔翁,还有事先打窝的讲究?”

  陈平安嗯了一声:“一般是为了钓大鱼,不过在湍流急水里边打窝,找堆石头就行了,都能聚鱼。”

  青同试探性问道:“这个说法,有无深意?”

  陈平安说道:“对你来说,没有深意。如果换成陆沉、倪元簪听了,估计就会心有戚戚然。”

  青同也没有反驳什么。

  只见陈平安再次提竿散饵,然后重新抛竿入水。

  而那边吕公祠旧址院内,刹那之间云雾升腾,三个女鬼瞬间陷入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抬头再看,明明尚未黄昏,却已明月当空,耳边依稀可听见更夫敲梆子和兵卒传夜的声响,再下一刻,她们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深水长桥,桥那一端是一座朱红色高门府邸,一殿巍峨,两廊森列,门外那座石猊欲怒,狰狞可怖,更有一队披甲武卒,在廊下依次排开,霜戟生寒,又有两位紫衣官袍神灵,一人身材修长却骨瘦如柴,一人白胖微须,腰系玉带,双方联袂跨出大殿,大摇大摆走下台阶。

  三个女鬼身后远处,站着那拨山泽野修,其中一位锦衣老者,与那两位淫祠神灵,遥遥抱拳笑道:“有劳两位大仙出手了。”

  大骊朝廷曾经裁撤一洲淫祠无数,一些个服管且身世清白的,大骊往往另有安排,可终究还是有一些不服约束的,尤其是来历不正,经不起大骊礼部和刑部勘验、稽查的,就只能是舍了祠庙和塑像不要,各找门路苟且偷生了。

  虽说没了基业,金身不光是摇晃,还会矮了一大截,可总好过被大骊礼刑两部官员和那些随军修士翻旧账,当场打砸了金身。

  而且就算是沦为孤魂野鬼,只要能够在那些藩属小国的山野僻静处,重建祠庙,得了香火,就可以重新拼凑金身。

  如今大骊朝廷已经只剩下鼎盛时的半壁江山,以那条大渎为界,宝瓶洲的整个南边,都已纷纷复国了,梦粱国、青鸾国这样的地方,不敢久留,但是总有其他去处,可以作为栖身之所。

  而凭借杀人越货起家的山泽野修,有一道鬼门关,就是收取弟子,当然是那种入室弟子。

  因为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甚至是打死师傅,他们只好将杀手锏藏私,绝不传授压箱底的手段,不让弟子尽得真传,或是让弟子立心约发毒誓,再以秘术控制。

  毕竟身边没有几个帮手,则势单力薄,难挣大钱。

  这就是为什么谱牒修士成为山泽野修很容易,但是山泽野修却很难成为谱牒修士。

  那位锦衣老者的境界不高,只是一名观海境修士,但是他心思活络,很快就勾搭上了这两位真身是一蛇一豺的淫祠大仙。

  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两位淫祠大仙,需要借助这个练气士,帮忙跋山涉水,重新寻找道场,好一路避开那些文武庙和城隍庙,以及各地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

  作为回报,两位大仙会帮着这拨山泽野修解决一些小麻烦,就像今天这种情况,他们还是乐于出手的,毕竟捉了鬼再吃鬼,两位大仙是可以助长道行、淬炼金身的。

  瘦高大仙走上长桥,站定后,沉声道:“敢有不伏者,押入酆都城。”

  一旁白胖大仙声如炸雷,怒斥道:“小小鬼物,作恶多端,还不赶紧伏法,跪地磕头?!”

  一个自缢身亡的吊死鬼,一个投水自尽的溺死鬼,都已花容失色,最后出现的那个女鬼,相对道行最高,心性也更为坚韧,明知对方是淫祠神灵出身,她仍是冷笑道:“你们这种出身,更见不得光,不管是被县里的城隍爷知道,还是被汾河神祠察觉,你们都别想走出此地。”

  只是她难免心中悲苦,要是这梦粱国依旧属于大骊王朝,这些个四处逃亡的淫祠神灵,哪敢现身?

  锦衣老者双手负后,老神在在,微笑道:“所以说要在门口那边布下法阵,好遮掩耳目嘛,你们一味托大,瞧不起我这个观海境,先前不拦着,现在好了。至于这栋宅子的正主儿,我们打探过虚实,撑死了就是个龙门境,一本牡丹的花魅出身,是也不是?她还敢来救你们?”

  就在此时,有一名儒衫老者,走入这栋吕公祠遗址的古宅,微微皱眉,随手打散那些云雾。

  至于那三个女鬼,一拨山泽野修,与两位淫祠神灵,老人只当没看见,自顾自游历此地。

  最早的吕公祠主殿,里边供奉的吕公神像和那些彩绘从神,皆已不见。

  只能通过主殿的歇山式琉璃顶,依稀看出当年的形制不低,大殿原本悬挂一块皇帝御笔题写的“风雷宫”匾额,只是没能悬挂多少年,换个朝代,自然而然就给摘掉了。

  好不容易由祠升宫,被打回原形不说,最后就连最先的祠庙,都未能保住,只剩下一座八卦亭和亭外的一块梦字碑,勉强保住了原貌,好似相依为命。

  那块梦字碑,其实暗藏玄机,镂空内里篆刻有一篇类似道诀的诗文,可即便有心人能够发现,依旧是初看难解,再看更茫然。

  只说开篇“死去生来只一身,岂知谁假复谁真”一语,作何解?

  最后老人回到旧吕公祠主殿,从袖中拈出三炷香。他手持香火,拜了三拜,礼敬昔年那位为自己指点迷津,有那传道之恩的纯阳真人。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愣是没有谁敢开口询问一句,就更别谈动手了。

  一个将那门外法阵和白雾迷障视若无物的老家伙,谁敢去触霉头?

  灶房那边,陆沉轻轻摇头。

  大江东去,夕阳西下,游子南来。

  道观花在,真人试问,知为谁开?

  门口的少女依旧站在原地,她眼见方才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好像……不是好像,就是自己长脚一般,从别处一摇一晃走来了灶房这边。

  陆沉落座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盛了一大碗米饭,再夹了一筷子冬笋,赞叹道:“滋味极好,真是绝了。”

  那个儒衫老者对那两拨人马懒得多看一眼,如同发号施令道:“全部待在原地,听候发落。”

  纯阳真人吕喦,是他的传道之人,双方虽无师徒名分,但是儒衫老者一直将吕喦视为恩师,那么纯阳真人在这座天下的唯一一座吕公祠,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恩师吕喦的道场了。

  之后他来到地底下的那座密室门口,看着上边密密麻麻的符箓封条。

  儒衫老者哑然失笑,鬼画符吗?

  他身形消散,再次凝聚,不曾破坏符箓禁制,便出现在了密室之内。

  那只一直被符箓消磨道行的鬼物,缓缓抬头,狞笑道:“找死?”

  儒衫老者问道:“知不知道‘德不配位’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你这等鬼祟之辈,不好好躲起来也就罢了,竟敢奢望长久窃据吕公祠?”

  不等对方回答什么,儒衫老者已经一袖子将其打得魂飞魄散。

  广场那边,幻境依旧,依旧是大殿长桥、廊下甲兵森森的祠庙场景,那位身穿紫衣官袍的肥胖大仙,如丧考妣道:“难道是观湖书院的某位君子?惨也,惨也,如此一来,咱哥俩岂不是一头撞到刀尖上去了。”

  那高瘦大仙望向那个锦衣老者,以心声怒道:“都是你惹的好事!”

  其余三个在此魇人作祟的枉死女鬼,心中倒是轻松远远多于惊恐。

  落在儒家君子手上,不过是按照书院律例责罚,该如何就如何,总好过被那两个淫祠大仙给吃了果腹,那才是真正的永世不得超生了。

  儒衫老者来到灶房,看也不看那个杵在门口好似当门神的少女,只是在门口停步。

  陆沉赶紧放下筷子,转头拱手道:“西洲兄,一别多年,来,咱哥俩坐下喝酒慢慢聊。”

  在浩然天下和藕花福地的两世,眼前这位满身书卷气的读书人,都姓卢,一样是字西洲。

  彩舟载离愁,吹梦到西洲。

  祠庙外,青同只觉得陈平安就坐在这边钓鱼,哪怕撇开“守株待兔”等待陆沉一事,好像也可以就这么坐到地老天荒啊。

  青同便忍不住问道:“不管是修道之人,还是纯粹武夫,学那俗子临水钓鱼,这种事又有什么意思?”

  关键是陈平安直到现在,也没钓上来一条鱼啊。

  “对汾河神祠的那位庙祝来说,这口池塘,就只是池塘。”陈平安一手持竿,一手指了指水池,说道,“可是对老观主和你来说,这口池塘就是桐叶洲了。所以你们并不在乎里边几条游鱼是大是小,是生是死。池塘里的游鱼,反正跑不掉。就算有那鱼跃龙门之流的大修士,也像是那祠庙门口槐树的树叶,相信总有叶落归根的一天。”

  青同又开始头疼,立即转移话题,眼神幽幽:“这些个四处流窜的淫祠神灵,又如何叶落归根?”

  陈平安说道:“那如果你将整座天下视为一口池塘呢?”

  青同无言以对。

  陈平安却笑道:“有些问题,不用多想,浅尝辄止就行了,就像那古人作诗忌讳‘十月寒’一事。”

  青同倒是听懂了这诗家避讳的“十月寒”,一时间竟然颇为欣喜,终于不再一头雾水,不容易啊。

  陈平安问道:“在万年之前,如果没有那场翻天覆地的大变故,你的最终追求,会是什么?”

  青同靠着椅背,摘了头顶幂篱,轻轻晃动,说道:“还是不敢奢望能够登顶飞升台,怕死,那么多天资卓绝的地仙,都在那条道路上化作灰烬,说没就没了。我这种出身不好的,好不容易才开窍炼形,修行一事何等艰难,处处都是关隘,其他修士可能就是一两个念头的事情,我却要深思熟虑个几百年,当然会比小陌、仰止他们更珍惜来之不易的机缘,一件壮举都不敢做,半点意气用事都不敢。”

  “在那段天地有别的漫长岁月里,好像是从第一位道士开始流传下一个说法,‘上士闻道,勤而行之’,说的就是‘天下十豪’以及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道士’,比如托月山大祖,碧霄洞洞主,妖族剑修白景、小陌,那颗金丹的旧主人,等等;‘中士得道,升为天官,位列仙班’,是说通过走上那两座分别管着男地仙与女地仙的飞升台,成为古天庭的崭新神灵;‘下士得道,陆地神仙,驻地长年’,就是我这种资质鲁钝的练气士心中的最终追求了。”

  远古练气士修炼得道,诸多举形升虚的“飞升”的大道气象当中,品秩亦有高下之分。

  最早的白日飞升当中,又分出霞举、乘龙、跨鸾、骑鹤和化虹等十数种。

  之后又有拔宅飞升者与合宅飞升等,再往后,就有鬼仙之流在夜幕中的遗蜕飞升。

  青同说完之后,发现陈平安好像置若罔闻,心境始终古井无波,便觉得有些无趣,不去看那画卷,而是瞥了眼岸边那只空荡荡的鱼篓,问道:“就这么难钓上鱼?是鱼饵不对,还是你钓技不行?”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确实不怎么擅长钓鱼,我这辈子比较擅长一事,除非快饿死了,否则不吃鱼饵不咬钩。”

  身在一条光阴长河之中,很难不被岸边人当成鱼来钓。

  青同又问道:“你是怎么确定,陆掌教一定会去那座吕公祠遗址?”

  陈平安神色淡然,反问道:“吕公祠遗址?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同愣了愣,反复思量,仍是打破脑袋都不明白陈平安为何会有此一问。

  他们身后那座汾河神祠,库房里边可还藏着那块御赐风雷宫匾额,而城内鬼宅那边的八卦亭和梦字碑,还有那本千年牡丹成精的少女,与她的那位“老相好”——出身神诰宗旁支的道士钱同玄,还有被神诰宗独门符箓镇压在密室内的那只金丹鬼物……不都证实了那座宅邸,是吕公祠遗址所在?

  陈平安笑道:“既是一场守株待兔,又是瓮中捉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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